本报记者 刘晓新
中国足球的世界杯初体验对一个守门员来说更加残酷,因为别人关心的是能不能打进一个球,而他关心的是能不能少丢一个球。我问江津,这样的一次经历会不会改变他过去的很多东西,包括对足球的理解,甚至包括对生活的态度。江津犹豫了半天,说自己没有那么深奥。但他告诉我,他会记住世界杯带给自己的每一点感觉。
江津独白:
打巴西前我想起了沙特队和代亚耶亚,我提醒自己绝不能出现那种情况,但丢掉四个球后我真感觉自己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在世界杯上能扑出一个点球会成为英雄,但巴西人跟我开了个玩笑。巴西队的点球一向是里瓦尔多罚的,对土耳其时他也罚进一个点球,可是他们却突然换了小罗纳尔多主罚,这家伙断送了我的一次机会。
去年十强赛前我的状态不好,外界都在说江津不行了,那时候的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上海四国赛后我就躲在家里哭了。我对米卢充满了感激,在我面对最大压力的时候,是他坚持信任我,帮助我重新找回了信心。
我这人特别会享受,特别喜欢追求名牌,我喜欢穿最好的衣服,像阿玛尼、登喜路、范思哲,都是最顶级的名牌。我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我总觉得如果吃了那么多苦,就不能再对不起自己。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开始害怕
我们的话题是从中巴之战开始的,江津静静地坐着,习惯性地眨着眼睛,他一向不喜欢真正地坦露自己的心迹,但6月8日之夜却给他带来了一种赤裸裸的感觉。11岁进八一队,在球门前整整站了23年的江津,却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一样,被打进自己身后大门的球折磨得几乎崩溃。
刘晓新:从卡洛斯打进第一个球到罗纳尔多打进第四个球,我一直都在现场的大屏幕上观察你的表情。如果说一开始你很无奈,那么第四个球已经让你脸色铁青、双眼无神了,你的情绪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
江津:的确是这样。我一直认为世界杯对中国队其实很公平,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水平,但是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仍然会很痛苦。很多人说作为一名中国球员,能在世界杯上与罗纳尔多同场竞技是一种幸福,但是当卡福传出那个球后,罗纳尔多在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很轻松地把球推射入网,我根本还来不及看他的表情,他已经转身跑开去庆祝了。
刘晓新:当你转身从自己的大门里把球捡出来,意识到已经是第四次重复这个动作时,那又是什么感觉?
江津: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真的,再坚强的守门员这时候都会感到害怕,比赛才打了50多分钟,对方已经进了四个球,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久前沙特队0比8输给德国后你就问过我一个问题,怎么体会代亚耶亚的心情?我对你说过,作为一个守门员,我绝不愿意活在那种情景当中,如果换了是我,我也会崩溃也会麻木。说实话,打巴西之前我又想起了那场比赛,我提醒自己绝不能出现那样的情况,但在丢掉四个球后我真感觉自己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刘晓新:当年申花队1比9负于国安,在后来对比赛作出总结时,申花队守门员教练桑廷良提出了一点意见,他认为在丢了四个球后,无论如何都应该换下守门员,但这一战米卢却完全没有换你下场的意思。
江津:这种说法完全有道理。一个守门员一般在丢了三四个球后,心理上肯定就会出问题,会变得无所谓,甚至会放弃努力。算上那个被判无效的进球,代亚耶亚那场比赛一共从门里捡了九次球,但是在这之前他早就崩溃了,到后来只不过是在球门里站了一个反应迟钝的人。我很熟悉代亚耶亚,好几年都是我与他轮流拿亚洲最佳门将的称号,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当时的心情,那已经完全与水平没有关系了。米卢没有换我,只能说明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打进一个球,而且,他相信我能够调整自己的情绪。
刘晓新:看起来你的确比代亚耶亚更坚强一些。就在巴西队攻入了第四个球后不久,你神奇地连续两次扑出了罗纳尔多的射门,这说明你摆脱了守门员习惯上最可怕的心理阴影。有欧洲媒体还在赛后评价“守门员抑止了一场大屠杀”,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肯定吧。
江津:我们必须承认,比分在4比0这里停止,主要是因为巴西队已经放松下来,而没有像德国队那样不依不饶。但是后面的比赛的确也证明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放弃努力。从守门员的角度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米卢赛前就对我说过,也许巴西队会不只打进一个球,但是你必须忘记前面发生的一切事情。当时我一直就这样拼命提醒自己,忘记那些失球,忘记那些失球,毕竟经历过那么多比赛,我很清楚这是最关键的时候。
我们缺乏创造奇迹的基础
在来世界杯之前,我也曾经设想过,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扑出一个点球会改变一场比赛的结果,我会努力去尝试。但事实上,这与所谓的奇迹无关,世界杯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在世界杯上,中国足球还没有创造奇迹的基础。
刘晓新:现在已经打完了两场比赛,是不是与你当初对世界杯的设想有些距离?
江津:大体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虽然很多人仍然对中国队的第一次世界杯之行寄予了厚望,但有些想象并不现实。我一开始就认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抛开输赢,最重要的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世界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关键是我们真正能展示出多少。
刘晓新:我们曾经一起设想过一些关于世界杯的细节,比如说碰到单刀怎么办?碰到中国队被判点球怎么办?现在看来,你可以接受输球,但从自己的角度看,毕竟留下了一些遗憾。
江津:想象与现实往往会存在差距。我记得当时你问我碰到对方单刀时是扑还是不扑,我说过那要看时机看区域,我不会作出无谓的牺牲,但在需要的时候绝不会犹豫。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我只能凭自己的专业习惯,因为我不可能像董存瑞炸碉堡那样,先站起来喊一句话:“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或者“为了中国足球,冲啊”,我只能在瞬间作出自己的判断。但实际上,我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碰到。再说到点球,我说过自己绝不会故意去制造一个点球,但在世界杯上扑点球是每一个守门员的机会,扑出去你也许会成为英雄。但巴西人在这件事上跟我开了个玩笑,巴西队的点球一向是里瓦尔多罚的,对土耳其的比赛中里瓦尔多也罚进一个点球,赛前米卢还专门给我们看了当初巴西队在热身赛上他罚的点球,可是他们却突然换成了小罗纳尔多,这家伙断送了我的一次机会。
刘晓新:点球对你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曾经在国家队中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米卢在整个十强赛中最感激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扑出了阿曼队的那个点球。
江津:话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为十强赛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刘晓新:你当然只能这样表达,但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将来再翻开十强赛的历史,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相当平坦的过程,但对阿曼一战却是真正的转折点,如果那个点球进了,我们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背负了沉重历史包袱的中国队又会在一瞬间神经崩溃,所以米卢知道那个点球的价值。告诉我这句话的人说,如果那个点球进了,也许米卢就不会有十强赛后2000万元的收入。
江津:那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情。当然,在来世界杯之前,我也曾设想过,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扑出一个点球会改变一场比赛的结果,我会努力去尝试。但事实上,这与所谓的奇迹无关,世界杯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在世界杯上,中国足球还没有创造奇迹的基础。
刘晓新:有这样一种不太中听的观点,认为中巴之战的结果使中国足球受到了一次温柔的“强暴”,问题就在于巴西人并不粗暴,但却更彻底地玩弄了中国足球,你怎么看?
江津:我不赞同这种感觉。说句玩笑话,如果说这算是一次“强暴”的话,那么巴西队就是一名惯犯,他们一直排名世界前两位,有多少球队曾经被他们“强暴”过?我们没必要这样想,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到世界杯上来学习,来认识差距。
刘晓新:可0比4就是真正的差距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是抱着寻找差距的目的来的,可人家根本连让你找出真正差距的机会都不给。
江津: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并没有认定4个球就是与巴西足球的真正差距,这种差距并不会具体到用4个球或者8个球来衡量,我们尽了力,而巴西队却轻轻松松就打进了4个球,至少这种看法也是从比赛中得到的,这就是比赛本身的价值。
刘晓新:也许这样的经历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我们对足球的理解,甚至对生活的态度。
江津: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们这些人在国内踢了10多年或者20多年球,已经获得了一定的位置,但到世界杯上走一遭,会使我们觉得原来的一些东西并没有太大价值。至于生活的态度,我觉得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这人很现实,也不愿意去想那么深奥的问题,离开世界杯,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酸甜苦辣就是生活
中巴之战后,有些队员表示“现在就想回家”,暂时的失意往往会使人希望回到熟悉的状态中去,而江津却对此不屑一顾。来一次不容易,也许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那么多事情都走过来了,难道世界杯都承受不了?“这点痛,算什么”,说完这话,江津自己先笑了起来。
刘晓新:你为什么会说自己很现实?
江津:我理解现实就是让生活过得很实在,我不会去追求什么风花雪月,我不愿意把所有的问题想得太复杂,我只知道生活是自己来过的。比如说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特别会享受,特别喜欢追求名牌,我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我总觉得如果吃了那么多苦,就不能再对不起自己。
刘晓新:如果你身上有3000块钱,也许会全部拿出来买一件衣服?
江津:当然,我喜欢穿最好的衣服,像阿玛尼、登喜路、范思哲,都是最顶级的名牌。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我为自己买最好最贵的东西,我会不断地提醒自己,吃更多的苦,就可以挣更多的钱,然后过更好的生活。我想,这就是现实的态度,只要能够给自己动力。
刘晓新:很多人都说江津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大大咧咧,原来我也这样以为,因为每次问你什么事,你总是会回答“没什么呀”、“这有什么关系”,但接触的机会多了,就感觉到其实并不是这样。
江津:本来就不是这样。我老婆对我最了解,她总说别看江津这个人表面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理比谁都清楚。就说当球员这些年,经历过那么多酸甜苦辣,什么事情不清楚?
刘晓新:把话题扯远一点。我记得十强赛前你在国家队的位置曾经遇到过一次很大的危机,当时我问过你很多次,但每次你都说“没问题”,现在老实说,你心里想得没这么简单吧?
江津:说老实话,十强赛前,尤其是上海四国赛后,我一度状态不佳,外界都在说江津不行了,那时候的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人完全陷入了一种绝望之中。可在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反而又突然想开了,心里说,去他妈的,就这样了,爱谁谁,好就好,不好拉倒,反正时间不可能让你重来一次。现在看来,人无论碰到多大的事,当时觉得有多恐怖,事后也就那样了。
刘晓新:其实开始备战十强赛前,还专门讨论过你的问题,你知道吗?
江津: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有伤一直没有打联赛,米卢也对我产生了怀疑,徐涛当时建议我在联赛休战前打最后一轮,结果还是没能上,米卢甚至在讨论中说过“没打联赛可以不考虑”的话。但是,我仍然对米卢充满了感激,在我面对最大压力的时候,是他坚持信任我,帮助我重新找回了信心。
刘晓新:老实说,你当时有没有哭过?
江津:真哭过,我这人吃再多苦受再重的伤都不会哭,但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时候就会哭。四国赛后我回了一趟家,越想心里越难受,躲在自己家里就哭了。不过,我不会向家人讲这些,我从来不会把不快乐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分担,虽然我知道家人很愿意为我分担,但他们解决不了问题,告诉他们只会让他们更着急。
刘晓新:连妻子你也不说吗?
江津:对,我只会告诉她,没事,没事,不会有问题,所以她一直都觉得我是个能顶得住的人。
刘晓新: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世界杯以后怎么打算?
江津:我想自己的职业生涯不会太长了,世界杯结束后,我希望能再尝试一下去欧洲发展,对于这一点我很有信心,因为我相信自己能适应各种环境。至于再远一点,我想我会彻底离开足球,我不会去计划当教练,因为那与球员生活没什么两样,我只想多与家人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朋友一直都很有限,因为我这个人不善于交际,不踢球以后,也许我只能去做做实体,比如说开个会所,开一个综合性的俱乐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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