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虽说不至于万念俱灰,但已没有多少事情能让我癫狂、叫我犯傻,心如止水、身似座钟,差不多已成熟得一塌糊涂了。惟有足球是个例外,惟有足球能够让我体验仿佛等待约会中的爱人一样的饥渴和焦虑,惟有足球能够让我在等待的饥渴与焦虑中体会无限的快乐。且不说看球,单是这份热烈的期待,已让我感到幸福、感到满足、感到身心的真正年轻。
热爱足球的感情是一种奇特的密码。有了这种密码,球迷之间可以默契交流、自然接轨。您一定还记得美国世界杯赛时那个光脊梁的汉子是怎样拍克林顿肩膀的吧?有这放肆的一拍,就拍小了总统与球迷的距离,拍高了总统的形象,就多多少少地拍出了美国式的民主。如果是在球迷与非球迷之间,这种密码就变成了一种绝缘体,彼此无话,相互轻视。在非球迷看来,所有球迷都有点“半疯儿”、都有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甭管你贵为总统,还是身为百姓,到了球场都只有一个身份、一种属性,那就是球迷。懂球的是大爷,不懂的就是菜鸟。足球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可以使战争熄火,可以使种族和睦,也可以使友邦刀兵相见。足球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能使文雅的变得癫狂,使深沉的变得轻飘,使矜持的变得放浪形骸。而等级差别、长幼尊卑、男女大防、日常规范,都见他的鬼去吧!球场就是这样一个自由的所在,它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独特的行为规范,只要你不违法乱纪,谁管你“老夫聊发少年狂”,谁在意你疯疯癫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疯不狂,那还叫球迷?假若你西服革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鸦雀无声,那倒有点怪了。
不才生在饥荒岁月,长在动乱时期,虽然学无专长,却兴趣广泛,涉猎众多。那时学业不正规,忽而批判“读书无用论”,大家正儿八经地读几天书;忽而声讨“智育第一”,众小儿又撒开了玩得天昏地暗。就是在那个时候,不才走后门混进学校足球队,司职守门员,从此开始了半专业训练。虽说水平就那么回事,但训练起来那股认真投入的劲儿,丝毫不逊色于专业球队。教练是条很有个性、很蔑视规则的东北汉子。此人性格粗鲁、举止野蛮,当年37岁,照我的观察,他平生读过的书放在一块儿,恐怕也超不过10本。但他却是一位极富生活智慧、极具个性魅力的人。除了教授足球基本技术、基本战术以外,他还时常教一些让我们目瞪口呆的“足球逻辑”。比如在倡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那个年代,他就毫不隐讳地表示自己的不屑,说“什么他妈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上场就是比赛第一!有种的就把球给我弄进对方门里去!孬种才稀罕风格奖,我只对冠军感兴趣!”对“球风”和比赛心理,他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好像特别反感“宁失一球、不伤一人”,主张“只要哨儿没响,就连人带球一块儿踢到门里去!”每次比赛,他都要求我们近乎疯狂地打好开局,特别是前10分钟。什么叫打好前10分钟?就是要依靠凶猛的冲撞和恶毒的铲球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他要求我们只要对方前锋过半场,“就毫不犹豫地放倒他!”还说:“有这样两回,他再过来腿就发软了。”又比如,他对有伤的队员的态度也很不近情理,不管是谁,只要在比赛或训练中表现出对伤病的畏惧,他就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贬损人家,说什么“看你那熊样!破点皮就龇牙咧嘴的,像个大姑娘。要是上了战场,你他妈的还不尿到裤子里!”
说来也怪,在他这套不合常规的观念影响下,我们这支学生军战果辉煌,所向披靡。不仅经常战胜兄弟学校,连对成年队的比赛也胜多负少、战绩不俗。而相应的代价是,我们成了全市臭名昭著的“黄牌队”。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从来没得过“风格奖”和“精神文明奖”。弟兄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像谁软弱无能,才被照顾一个那种奖似的。
后来我告别教练和队友,考上了大学,自然又成为大学队的一员,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本人的球技不便自我吹嘘,但有意思的是,作为守门员,我却是全队得黄牌最多的人之一。其骁勇善战,可见一斑。
我想,这都是我中学教练带给我的“荣耀”。今天看来,他所教给我们的那套足球理念不能说都是对的,但绝对是独特的。当年施拉普纳大叔让中国队所有球员都成为“豹子”,我就很不以为然。心想,俺们老师早就说过了。正是在那种独特的教诲之下,我们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坚定勇猛、敢于竞争、追求荣誉、蔑视痛苦、百折不回的精神。这种精神深刻地影响了我足球以外的全部生活。直到今天,它依然是我最珍惜的精神财富。对我来说,当年能在肘关节骨折的情况下坚持打完比赛;今天,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值得一提呢?
我要发自内心地感谢足球!
发自内心地感谢我的教练!朱铁志(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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