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肯定提出“德国化四强”的人就是德迷,但这种思维方式本身是“德国化”的,什么都要定于一尊,老想一统天下。
我迷信隐喻,隐喻永远比概念更接近真实,也更接近人性。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在想象巴西和德国的世纪大战,现在这个想象终于成真。这何止是一场足球比赛,它是人性的角斗。在对足球的理解方式上,没有比巴西人和德国人之间的差异更大,也更引人入胜的了。
让我重复一下我的比喻:假如巴西是情人,德国就是丈夫,你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说德国队有德有意志但缺乏情趣,巴西队恰恰相反。没有无缘无故的巴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德迷。
《体坛周报》的评论指出:2002年世界杯的四强是“德国化四强”。“德国化四强”?!这是一个令我惊奇的概念,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用死板的概念去牺牲鲜活的真实、用一元去扼杀多元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得声明我对《体坛周报》“德国化四强”的反驳和媒体竞争没有多大关系,如果是龚晓跃写了这样的文章我也会跳出来反驳。而且我想说的岂止是足球。
说韩国队德国化没说,说土耳其德国化有些牵强,土耳其融合了力量和技术流,至少脚下比德国队要讲究。说巴西队“德国化”,天哪!一棵青菜可以和一根萝卜搂在一起,但不可能变成一根萝卜,一个桔子可以和一个苹果接吻,但不可能变成一个苹果。
你可以给夏日沙滩上风情万种的比基尼女郎强行套上职业套装,但刀还是会把它脱下扔还给你,还自己波涛汹涌的风流本色,你可以要求狂欢节上的桑巴女郎和你煞有介事地跳一段慢四或快三,但她还是忍不住会用呼拉圈一般的丰臀把你晃晕在地。
斯科拉里当然可以在带格雷米奥队时借鉴一下德式的硬朗打法,就像卢西奥可以在德甲大红大紫,但巴西队不至于因此就成了“德国化的巴西”。
说巴英之战小罗纳尔多被罚下后巴西人是用“德国式的严谨”来对付英国人,这种论调令我糊涂,巴西队分明是用典型巴西的超一流控球技巧拖慢了节奏拖垮了英国人,你不可能因为巴西队踢得严谨就说他“德国化”了,英格兰队也严谨,你怎么不说巴西队“英格兰化”呢?阿根廷队也严谨,你总不能说巴西队“阿根廷化”吧?
“德国化巴西”之类新潮足球比较理论,跟80年代“比较文学”热那班学院书呆子犯的毛病相似。比如什么李商隐和柯勒律支之狗屁比较。凭什么就因为李商隐和柯勒律支都用了一个关于蜡烛的比喻你就能混个副教授?
所谓比较,难的不是求同,而是存异。如果你从区区一个三后卫阵型就去讨论“巴西德国队”的问题,还不如干脆让斯科拉里加入德国国籍。只会从概念到概念,从足球到足球,等于扼杀了足球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勒鲁瓦要在他的专栏前面郑重地加上阿尔贝.加缪的引题:“我关注的始终是人,是人的灵魂”。
如果卡恩是一个冷酷的暴君,卡洛斯就是一个快乐的小丑。如果卡恩笑,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但罗伯托.卡洛斯,这个小子哪怕皱眉头发怒也能让你发笑。
巴西人喜欢给自己的球员起绰号,巴西球员天生能诱发人的想象力。记得有个女孩曾说罗纳尔多就是铁臂阿童木,妙极!我则说里瓦尔多是长腿僵尸,僵尸片里那种会跳会飞、古灵精怪的神奇僵尸。至于德国队,他们一生下来就长着胡子,皱着眉头,他们就像钢铁工厂的一排高大烟囱,成天在天上吞云吐雾,作黑格尔状。
我当然更喜欢尼采。1990年,马特乌斯、利特巴尔斯基和沃勒尔他们就像一班酒神对酒当歌。但这十几年,德国人似乎戒酒了,黑格尔又推翻了尼采。如今的德国队,尤其是巴拉克停赛的德国队,只是一锅滚滚的白开水,的确有烫死人的能耐,但只是白开水,不是酒,甚至不是可乐,只有黑格尔的理性,而没有尼采的非理性的激情。
德迷总是过于迷信秩序,而巴迷则相信:混乱即是秩序,大乱即大治。
巴西又左又独。昨日半决赛,如果里瓦尔多的右脚有他的左脚一半强的话,比分就是5比0。实际上里瓦尔多简直只有一条左腿,他肯定会喜欢左小祖咒的《让我再见一次大夫》,边唱边抱着左腿去见右派的爹。里瓦尔多竞争最佳射手,一有球就射。这样又左又独的鸟人毛病何其突出,但没有毛病不成其为鸟人。在世界杯开战前夕我写过一篇《鸟人》,赞美过这种左倾的鸟人。
我无比尊重德国队,但向来和他们保持距离。男女授受不亲,永远坐怀不乱,在拥抱时请穿上棉袄,接吻时请戴上口罩……对不起德迷们,我总是忍不住要开玩笑。巴西名记毛罗.莱昂是这样做他的电台直播的:“现在,里瓦尔多、罗纳尔多他们在蔚山现代饭店游泳池,旁边的酒店员工正在窃窃私语,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啊!他们在议论:‘原来巴西人那个玩意儿那么大!’”
你喜欢归纳,我喜欢扯淡,你喜欢中心思想,我喜欢离题万里。我不能肯定提出“德国化四强”的人就是德迷,但这种思维方式本身是很“德国化”的,那就是无论事情有多复杂,也非要归纳出一个“主题”,发现一个“规律”。理性,整体,注重结果,那么“德国化”的思维,什么都要定于一尊,老想一统天下。
我说自己是巴迷,既是玩一种娱人娱己的足球游戏,也暗含某种血液和基因,或者说个人哲学:左倾的,个人主义的,过程的,肉体的,差异的、多元的。正是从巴西人的踢球风格,我印证并强化了这种个人哲学。
我甚至要说,从巴西队排山倒海的多点进攻--连卢西奥和埃德米尔森也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我体会到的是后现代众声喧哗的迷乱和壮美,体会到德鲁兹的“根茎”和“高原”理论的辽阔和深邃。
当然你可以说我是在装B。那么好吧,我承认巴西人也必须、实际上也一直在向欧洲人、向德国人学习,自从悲壮凄美的桑塔纳时代之后。
毕竟,没有人愿意只要过程不要结果,没有人愿意吊死在理性主义一棵树上。
在东京新宿火车站,我发现商店橱窗里摆着一个有毛主席头像的手表,是毛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著名形象。最妙的是,表上面毛主席的手是电动的,一上一下地挥动。如果报社愿意报销的话,我会买下二十四只毛主席手表送给斯科拉里和他的桑巴革命战士,并跑到东京国立书法学院选购一本毛主席语录相赠:
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两结合。
假如这个世界还能谈论“革命”的话,那也不可能再是自恋狂的革命浪漫主义,而必须穿上革命现实主义的减肥裤。
巴迷快跑!(张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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