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是一个不在意足球的人,即使看,也只是偶尔瞟几眼,不会从头到尾看完。1998年世界杯期间,我为深圳一家杂志写过文章,批评世界杯是社会“里比多”宣泄的渠道,是公众歇斯底里的发作,是西方中产阶级吃饱了撑的无聊把戏,是以游戏的方式重演人的恶行,是名嘴们吐口水的时刻,是更多的人的一次苦中取乐。朋友中的球迷们都说我是外行,是胡说,并建议我“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
这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乐,几乎是一场不拉。我算是长了见识,我知道了足球是什么玩艺儿了,我从前的观点一一得到了证实。进球的瞬间的确令人激动,但与此相伴的是暴力,黑哨,权钱交易,球迷骚乱;前天,一位韩国球迷因韩国队取胜而激动得气绝身亡;十几天前,广东一位球迷因中国队输球而精神失常,当众脱衣裸奔;昨天,意大利黑手党扬言要教训厄瓜多尔裁判……
体育竞技是西方人的发明,奥林匹克运动会有悠久的历史。弘扬人身体的力量,提供自由竞争和协作精神,的确是一个良好的动机。它试图让人们从日常生活的实用理性中短暂地解脱出来。在这一点上,体育精神与狂欢节精神是相通的。但狂欢节是让所有人都成为赢家,所有人都参与和表演。运动会却是一个英雄竞选大会,登上英雄宝座的只有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只能是陪玩家和看客。
但重要的是,体育比赛不是封闭的,它与社会和世界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介入,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了,为什么只能是西方赢?为什么只有英国发明的足球才能成为国际大赛的项目,而麻将却不能(实际上世界杯就是一个麻将台)?为什么奥运会有拳击却没有太极拳?这就是起点的不平等,规则是发达国家事先制定出来的。因此,弱小国家为了介入国际赛场,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采用一些“临时性”的措施。当我从比赛场景的刺激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公平竞争只不过是一个神话。我提醒自己,要从那种小感觉,小冲动中走出来,回到自己最初的立场上去。
我终于明白,足球不过是前台的演员,大部队在后面:搞交易的,搞权力斗争的,搞赌博的,搞投机倒把的,搞“行为艺术”的,脱衣的,狂叫的,捣乱的,发疯的……人世间所有的污秽都能在“世界杯”上找到对应,足球就是一个“世界图景压缩包”,参与“世界杯”(踢球的,看球的,赌球的,操办比赛的),就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集中体验一次漫长人类的丑陋史。(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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